网站首页
手机版

罗刹海市:何必盯着几个歌手,不妨看看刀郎的用意

更新时间:2023-07-27 09:12:34作者:未知

罗刹海市:何必盯着几个歌手,不妨看看刀郎的用意

2012年,刀郎举办“谢谢你全国巡回演唱会”后就突然隐身。8年后推出《弹词评话》《如是我闻》等专辑未见波澜。今年,他又推出专辑《山歌寥哉》,其中一首《罗刹海市》被各路网友花样解读,相关话题近日接连上了热搜,网友认为,这首歌矛头直指早些年曾批评过刀郎音乐的驰名歌手们。


《罗刹海市》

有人称这是一场痛快的报复;也有人就歌词的批判性宣布刀郎是当代乐坛“鲁迅”。种种言论,甚嚣尘上,其意只为狂欢,而非探究刀郎新专辑的用意,尤其是涉及到《罗刹海市》,过分解读只会掩盖歌词的本意及文本来源的文学价值。

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共11首歌。《罗刹海市》排第二。谈这首歌之前,要先探究一下排第一的《序曲》,它仅有四句歌词:

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声慷慨

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

显然,刀郎欲借大地山歌的“寥哉”,慨叹人间悲苦。全曲穿插有婴儿啼哭,概为象征婴儿出生,来到这人间就像“清早出门”,至晚不归。

一种“怜我众人,忧患实多”的悲悯感轰然而出。这恐怕与大众熟知的高唱“第一场雪”“我的情人”的刀郎完全不同。


2004年,刀郎在成都,图据视觉中国

《序曲》可谓整张专辑的核心和基调。接下来我们来看看《罗刹海市》。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河水流过苟苟营

这里面,“七冲”“三焦”是中医词汇,前者指消化道,后者指脏器。由此来到“黄泥地”,即屎溺的污秽之所。污秽地上的“一丘河”或为“一丘之貉”,“苟苟营”或为“蝇营狗苟”,刀郎的批判之意不言自明。

接下来一段歌词,引入一个角色——马户。她是此地当家的“叉杆儿”。“叉杆儿”旧指妓女的保护人,后变为对幕后老板的讥称。马户混迹十里“花场”,颇有声名;其人有三个鼻孔,对应蒲松龄《聊斋志异·罗刹海市》中罗刹国的相国,可见其权势滔天。

“未曾开言先转腚”,这是马户的一个动作。很多网友将“转腚”联想到某档音乐选秀节目,窃以为这是过度解读。这句词更像是形容马户的倨傲——不待得跟你说话就转身离开。作为此地的幕后老板,待人傲慢,也是情理中的描写。

紧接着,刀郎写马户的事业。她认为自己是鸡,致力于“孵蛋”。结果呢,她却是“一头驴”。而真正能够孵蛋的“又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鸡。这是寓言笔法。刀郎意在表明这世界乾坤颠倒了——鸡没法孵蛋,因为他的位置被驴抢了;驴本来孵不了蛋,可是她偏偏执意为之。可以将其解释为权贵排挤有才之士,或人的自我总是一片茫然等。


《罗刹海市》歌词

而后,歌词进入下一段,新人物登场,他叫马骥,俊美倜傥,搏风打浪,最终落得“龙游浅滩”,流落在罗刹国这个污秽之地。他亲眼见识了这个国度的丑恶:马户(驴)爱听又鸟(鸡)的歌,于是鸡不去孵蛋,转去打鸣,以讨驴的欢心。

驴和鸡,完全乱套了。乱套中,他们还寻求“粉饰”:鸡要描红翅膀,驴要涂黑皮肤;鸡要把鸡冠绣绿,驴要为蹄子镶金。这种粉饰过于可笑,一句歌词总结为:“岂有画堂登猪狗,哪来鞋拔作如意。”即华堂之上,猪狗乱窜;臭鞋拔子,作玉如意。本质上就是驴和鸡的心已如“煤蛋”,不管“咋样洗那也是脏东西”。


《罗刹海市》歌词

若止步于此,则《罗刹海市》仅停留在批判和戏谑。显然,刀郎想的更多,他请出一位哲学家进入歌词,为这个污秽腌臜的世界作最后的总结陈词。他叫维特根斯坦,其思想庞杂深邃,很难具体阐释。刀郎引用他,或许是想借用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一个人能够看见他拥有什么,但看不见他自己是什么。”这正是对马户和又鸟的写照:执迷又慌乱,颠倒又迷惘,真假难辨,善恶不知,像可悲的跳梁小丑,投身污秽,彻底淹没自己。


维特根斯坦,图据网络

而这,说到底,就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歌曲到此作结。

讥讽上升到哲学,批评转而为沉思,借“聊斋”故事,展示一个初生的婴儿可能面对的成人世界,若说这是暗讽某些明星歌手,那真是对这首歌的贬低。它的叙事野心绝不止于此。

刀郎的《罗刹海市》出自蒲松龄的同名短篇小说。原文不足4000字,却足以媲美世界上任何优秀的短篇作品。我们有必要对原文进行解剖,以洞悉刀郎如何在借用聊斋故事的同时,又创造了自己的独特表达。


《聊斋志异》,2022年,中华书局出版

原文没有马户和又鸟这样的寓言形象,只有一个俊秀的马骥。他聪明好学,喜欢歌舞。父亲是商人,认为读书不解饥寒,要他弃文从商。有一天,他去海外经商,遭遇飓风,漂流到一个域外国度——罗刹国。

这里的人丑陋异常,看见马骥,以为是妖怪,拔腿就跑。久而久之,他才明白,这里的审美和中国截然相反。他在中国是“俊人”,在这里就是丑八怪。偏偏罗刹国重视形貌远胜文才:长得越“美”(也就是马骥眼里的“丑”),官做得越大,像马骥这样的,刚出生都会被父母当垃圾一样扔掉。

逐渐适应罗刹国生活的马骥,本有机会被引荐给国王,却因为自己“丑”得异常而作罢。后来,他听从旁人建议,把脸涂黑,扮作张飞,变“丑”为“美”。国王大喜,待他恩宠异常。可这换来的是其他人的猜忌。那些官员知道他的面目是假的,心生不悦,刻意排挤。马骥郁郁寡欢,获准休假,听说附近有海市,便再次出海。


明代宫廷水陆画《罗刹众图》(局部)

在罗刹海市,马骥又得奇遇,与一位“东洋三世子”一见如故,并被邀请同游。两人来到海岸边,纵马骑入海下宫殿。这里碧玉堂皇,璀璨夺目,宛若仙宫。龙王听说他是才子,要他写一篇“海市赋”。马骥一挥而就,龙王赞不绝口,并将貌若天仙的女儿许配给他。

此后,作为龙宫驸马的马骥物质上锦衣玉食,感情上与龙女恩爱甚笃,走到哪里都颇受人敬戴。但他犹念家乡,终于告别龙女,回到故土。几年后,龙女为他送来一儿一女,旋即消失;马骥母亲亡故后,龙女又亲临墓穴,尽儿媳之孝,而后隐没。这对恩爱夫妻,有陆海之别,无法团圆,但彼此情意坚若磐石,令人感动。

故事至此结束。蒲松龄对此下了狠辣的判笔,“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意思是说,以假面孔迎合世俗,如此世态与鬼域无异。颠倒美丑、曲意逢迎的怪癖,天下都有。


山东淄博 蒲松龄故居(纪念馆),图据IC

蒲松龄的小说是两幕剧。前写罗刹,后写龙宫。罗刹是美丑、善恶、是非、黑白颠倒的世界,身处其中的马骥,只能涂脸自污,以此才能求得功名。龙宫则是理想国度,重才华不重容貌,且这里的人情意深重,恩义两全。

蒲松龄既有借此文抒发自己“抱旷世之才,而屡试不中”的愤懑与悲叹;又无意中对那时的社会做了入骨三分的揭露。刀郎承继这个思想,对当下的某个圈层或社会的某个切面,进行深入骨髓的批判。二者的批判力度不相上下,只是刀郎重在游戏般的文字隐喻,而蒲松龄胜在文采斐然与叙事的冷峻透辟。

在批判之外,二人又走向不同的道路。蒲松龄转到腌臜世界的反面,提出一个极尽浪漫的理想国度,与以丑为美的罗刹国构成鲜明对比。唯有这种对比,才能见出罗刹的丑,见出作者遥不可及的梦。而刀郎在歌曲中舍弃“王宫”,看来他无意效仿蒲松龄走向现实的背面,而是走向了现实的深渊——探究人间的美丑善恶是否有清晰的边界,我们又该如何辨析并从中寻回真正的自我。

除了《罗刹海市》,《山歌寥落》中还有很多歌曲是对聊斋文本的借用。《镜听》《珠儿》《画壁》《画皮》等都直接来源于蒲松龄的同名小说。刀郎对每首歌曲的处理,都像《罗刹海市》般,似而不同。


《山歌寥哉》专辑

再拿《画壁》举例,原小说讲两名书生,孟龙潭和朱举人偶然来到一间寺庙。庙里壁画精妙,人物如生。朱举人不觉心神恍惚,进入壁中世界,与一少女欢好,甚至令其怀孕。不久,一名金甲使者严肃呵斥,不准这些“仙女”藏匿凡人,否则严惩不贷。朱举人藏在床下,不知所措。孟龙潭突然发现朋友不见了,问寺内和尚。和尚用手指弹壁画,呼喊一声,朱举人才从壁画中出来。两人一个怅然,一个惊慌,匆匆离开了寺庙。


电影《画壁》,2011年,改编自蒲松龄同名小说

蒲松龄小说主要叙事视角在朱举人;刀郎却侧重于孟龙潭这名“画壁”之外的人,“我能看得到你如何抉择,但我却无能为力。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并当做活着的意义。而这世界都刻意回避,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借由孟龙潭的思辨,我们不禁要思考,画壁世界纵使美好,却是虚幻;现实世界纵然不堪,但是真实。如何在这种分裂中求得“意义”,如何诚实地面对那份“真实”?

接着,副歌的几句歌词,“当我们的过往变成了未来的幻想无处不在,我们将交出愚蠢的答案留给后来以延续伤害。”这句话或可解释为,过往即未来,未来即过往,历史是循环往复,而我们过去的愚蠢及为此承受的伤害,在未来还会一一重现。其不可言喻的批判性,抵达了蒲松龄未曾触及的深度。当然,刀郎文辞拗口,不如蒲松龄通畅。或许是他刻意为之,或许是力有不逮。

如《山歌寥哉》的专辑介绍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图样。”刀郎在承继蒲松龄对“现实之境与理想世界、男与女、善与恶、债与偿、强与弱、神圣与亵渎”的对立描写中,填入了自己的思考,用当代的哲思呼应迷惘,力图“将人的心灵世界撕开一个小口,于虚拟的异托邦中完成内心的自我重构。”


电影《画壁》配乐

在歌词文本之外,刀郎新专辑的11首歌分别对应11种民间歌调,配上复杂多变的混合拍子节奏和布鲁斯编配和声,不仅能体现山歌的散漫随性,更有一种乱相纷纷、阴阳颠倒、沉郁悲怆的感觉。

不再被音乐市场和世俗名利牵绊的刀郎,用《山歌寥哉》思考沉疴大地,这种近乎慈悲的气度与心态,实在难能可贵。或许刀郎不是当今最流行的一位歌手,但他绝对算得上最具锋芒的歌手,令人尊敬。

撰文 李瑞峰 编辑 程启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