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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0
更新时间:2023-11-01 07:26:10作者:未知
10月28日,安徽马鞍山市和县西埠镇的街头,刘文芳一边招呼记者,一边向记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记者不要在她母亲面前谈起“投毒案”,她生怕母亲再受一点刺激。
这是刘文芳当年12岁的弟弟中毒身亡之后的第26年,第9616天。
1997年6月30日,和县南北武术学校内发生一起投毒案件,造成7个孩子死亡130多人中毒的后果,在当地轰动一时。26年后,因嫌犯落网,此案即将进入审理阶段,使得该案重回公众视野。
26年间,有的孩子父母曾一夜白头,有的父母每年回到孩子的坟头哭泣,有的父母选择再生延续香火,有的亲人将唯一的合照锁到密码箱中……
潇湘晨报(报料微信:xxcbbaoliao)记者回访事发地,探访这起投毒案的多名受害者亲属,讲述他们经历的悲伤26年。
武校竞争引发的悲剧
10月17日,安徽马鞍山中级法院发布通告称,被告人付某阶、朱某林投毒案将于11月1日开庭审理。
正是这一纸公告,让沉寂26年的和县南北武术学校投毒案重回公众视野。
潇湘晨报记者掌握的公诉书显示,1994年左右,被告人朱某林和彭某伟在和县乌江镇经营和县少林武术馆,朱某林任馆长、彭某伟任主教练。
案件公诉书
在经营过程中二人发生矛盾,彭某伟离开该武术馆在西埠镇重新开设经营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师生,朱某林因此对彭某伟怀恨在心。
1996年8月,被告人付某阶到彭某伟经营的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某伟心生不满。朱某林和付某阶二人经他人介绍后认识,并得知二人均是河南开封某拳击馆师兄弟,在相处过程中,付某阶、朱某林均表达出对彭某伟的不满, 遂决定报复彭某伟,把彭某伟的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被告人付某阶、朱某林商议决定使用投毒的方式报复彭某伟,付某阶实施后由朱某林支付给付某阶5万元,朱某林当场支付付某阶500元。1997年6月20日,付某阶从武校辞职后回到湖北省监利县老家,并从村中一卖老鼠药的男子处购买了两包老鼠药。
1997年6月29日下午,付某阶带老鼠药等物品乘车来到和县西埠镇,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拨拌后从原路逃走,之后乘车离开和县。同年6月30日7时许,武校130余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发生呕吐、抽搐等症状,致杨某伟、王某、邢某、刘某宝、田某、汤某叶、钱某等七名学生死亡。现场勘查提取了咸豇豆、纱罩网罩纱等物品,均检出毒鼠强424成分。另经鉴定,七名学生均系鼠药中毒死亡。
同时,公诉书显示,朱某林、付某阶分别是于今年5月8日、9日先后在贵州贵阳、福建晋江落网。为逃避打击,两人都在当地化名,朱某林曾两度化名。
据百姓关注的报道,朱某林曾化名王康达在贵州省贵阳市观山湖区的一家饮用水厂做管理工作。在饮用水厂工作期间,朱某林曾和一名女子长期同居并带着三个小孩同住。
回访事发地:武校早已拆除,成为殡仪馆所在地
10月27日,潇湘晨报记者走访位于西埠镇一个国道岔路口的和县南北武术学校旧址。这附近已另外开设一家青少年特训学校。该校一位工作人员称,原来的武校早已拆除,成为当地殡仪馆所在地。
武校早已拆除,成为当地殡仪馆
附近一家饭馆老板娘称,她的老公和同学都曾在和县南北少林武校就读。不过,当天他们都没有前往食堂吃早餐,躲过一劫。
在她印象中,当时这所学校的学生以安徽本地学生为主,因为学费比较贵,通常是经济条件稍微可以的家庭才会把孩子往这里送。
“当时一年学费得三四千,我后来毕业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元。”这位老板娘说。
这次事故的亲历者,当时武校的学员林磊(化名)清楚地记着,1997年6月30日早上,是下着不小的雨。
“要不是那天下雨,后果会更严重。”林磊说,学校本来有学生晨跑的惯例,从凌晨4点跑到六七点然后前往食堂就餐。因为下雨,很多学生都没有起来,因为不饿也没有去食堂。
林磊当时去了食堂,吃的是咸豆角拌稀饭,吃了第一根豆角后,他觉得比较咸,就吐掉了,第二根是就着稀饭吞下去了。很快他和同学们就开始发作,他有些轻微头晕,而有的同学开始呕吐,有部分同学在一个教练的引导下用洗衣粉水催吐。最后他和一帮同学都坐上了前往医院的中巴车。
林磊搀扶一个症状严重的同学并排坐着。同学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最后一动不动,死在了他的怀里。
“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姓田,15岁。”林磊说。
潇湘晨报记者通过检索知网数据库发现,《中国刑事警察》期刊发表于1998年6月15日的一篇署名文章《毒鼠强投毒案件之技术检验与侦查》记录,警方对和县“6·30”投毒案中毒死亡的其中6具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死者年龄最大15岁,最小10岁。
救了一车孩子,唯独没有救回自己的孩子
刘文芳至今对最后一次见弟弟刘某宝的情景印象深刻。当天上午听到弟弟出事的消息,她独自前往医院,父母已经哭晕被接回家中。医院被“封锁”了,她从后门溜了进去。走廊上到处是打吊瓶的人,弟弟已被送去太平间,盖上白布,旁边还摆放着其他学生的遗体。
刘某宝生前照片 受访者供图
她最后看到弟弟时,弟弟还穿着武校的校服,身体已经冰凉。因想将弟弟遗体保留完整,他们没有接受警方给刘某宝尸体解剖。
弟弟的去世几乎击垮了这个家,悲伤的气氛始终笼罩着。刘文芳说,那时候算不上富裕,但好在父亲还算个精明的人,做着废品回收生意。像当地很多家庭一样,父母那一代人有些老旧思想,她是家中老大,有个妹妹因无力抚养送人,后来才有了弟弟,比她小四岁,事发当年12岁。
刘文芳说,当年父亲把弟弟送到武校,是因为那时候弟弟喜爱去电游室,想着送去武校封闭式管理,一方面可以学习,另一方面可以锻炼身体。
遇害者田某的父亲田军(化名)是和县善厚镇人,一名中巴车司机。当天听到孩子出事的消息时,还在开车的他立即调转方向赶往学校。在临近学校的主干道上,他看到地上倒着很多学生,但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
“你不能不救啊。”他把车在路边一停,喊“虾们(方言,小孩子)全部上车”,将他们送去医院。到医院停完车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正躺在地上。他抱着儿子前往抢救室,但孩子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遇害者钱某的父亲钱刚(化名)家在安徽巢湖,孩子当年只有11岁,上面有一个大一岁的哥哥,他是在和县做生意时看到这所学校,才把孩子送了过来,这也成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决定。事发当年他收到消息赶到和县时已经到了7月1日早上。
遇害者钱某生前照片 受访者供图
“当时以为孩子已经过世了,但摸了之后发现身上还有温度。”钱刚说,当时他陷入是否转院去省城的纠结中,最后还是决定在当地抢救。遗憾的是,孩子还是在当天下午去世了。他也是7名去世的孩子中最后一个去世的。
锁在密码箱的照片
遇害者杨某伟是去世几个孩子中离和县最远的,他来自安徽阜阳临泉县,距离和县有近400公里车程。
杨某伟的大姐杨艳(化名)介绍,家中一共姊妹5个,弟弟是最小的,父母看得最重,事发当年年仅12岁。因为交通不便,父亲在事发后好久才赶到,待了一二十天后伤心离开。
杨艳至今记得送弟弟来武校读书的场景。
“我当时十七岁了,已经准备出去打工,我和弟弟说,我和二姐都不读书了,出去赚钱给你用,你在那边要听话。”杨艳说,在临行前,她带着弟弟到当地一个照相馆照了一张合照,在弟弟刚去武校的时候,怕弟弟不习惯,父亲又专程跑过去看他,她则两三天一个电话过去询问弟弟的情况。
弟弟出事后很多年,杨艳一直把和弟弟的合照带在身边。直到她身体不好,有迷信的人告诉她,这不是很吉利,她才将这张弟弟唯一的照片锁在密码箱中。这个秘密她也没有告诉父母,她害怕父母看到照片睹物思人,在事发当年,父亲因为弟弟的死已经一夜白头。
来自和县隔壁含山县的汤某叶,家庭状况与杨某伟类似。他也是家中最小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初中毕业后,因为没考上高中,他被父亲汤自平送去武校。他曾经和姐姐说,从武校毕业后,他想去当兵,但不曾想生命在武校戛然而止。汤某叶的母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泪流不止,而作为家庭主心骨的汤自平小心翼翼保管着儿子的初中毕业证、团员证以及照片,放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中。
汤某叶的生前照片 记者 曹伟 摄
悲剧发生后,各个遇难者的家属曾聚在一起,追问事件的真相和真凶,但他们只得到了每家几万元的丧葬费,案件的调查一时间似乎陷入停顿。
在事发后,原本开中巴车的田军两三年内都没有跑过车,他在已经40岁的年纪里,选择了生二胎。在二儿子懂事后,他每年会带着他去上坟,告诉二儿子:“这个是你的大哥,你给他烧点纸,要他在那边好好的。”
刘某宝的父亲在儿子去世6年后的2003年郁郁而终,与儿子合葬一起。刘文芳每年清明和过年时都会竭力反对母亲去到坟前,因为每次母亲都会哭得泣不成声。刘文芳劝母亲,“再哭你眼睛会哭瞎去”,但每次还是拗不过。
刘文芳在父亲、弟弟坟墓前 记者 曹伟 摄
刘文芳每次看到和弟弟年龄相仿的人结婚时,她在席间总是不自觉想到弟弟,也很想哭。“但我不能哭,因为别人办喜酒。”刘文芳说,现在她自己大女儿20多岁,小儿子15岁。她这一辈人已经很大程度上没有上一辈的老旧思想,当初选择生二胎更多是为了给母亲慰藉。
当时有村民和母亲吵架,气头上说她母亲是“没有儿子的命”,在旁边的刘文芳据理力争,“我弟弟是被人毒死的,不是别的原因”。
杨艳几姊妹在出嫁后都没能在父母身边,父母还在老家种田,一次父亲自己做粉条时被机械切去一个指头,硬是一句声没吭,她们是隔了好久才得知。
“我弟弟要是在世,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吗?”杨艳问自己。
即将到来的庭审
事发当年,7位遇害者的家属曾聚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他们看上去还年轻。26年过去,他们中部分人已经离世,在世的人也没有了原来的“歇斯底里”,原本联系紧密的一些人甚至失去了联系方式。
离武校不远的刘文芳也只是通过各种途径听到了武校的一些变化:武校原址在出事后就没再经营了,原来的经营者彭某伟在不远处又开办另一个武校,还养了狼狗,每次食堂开餐前要狼狗先吃,吃了没事学生再吃,不过后来出现狗咬人的事情。没过几年,这所学校也关了,彭到县城开了另一所学校。
潇湘晨报记者尝试联系彭某伟置评未果。据新京报报道,记者通过中间人联系到当年被投毒学校校长彭某伟,他人在外地对于此事很痛心,心情复杂。
据红星新闻的报道,记者从官方渠道获悉,嫌犯付某阶与朱某林改换身份潜逃,和县几代民警始终没有放弃追踪该案,当年的专案组也从未解散。
多位遇害者的家属称,他们是今年6月份左右,陆续接到警方通知命案告破的消息。
刘某宝的母亲接到通知后,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刘文芳说,听到消息后几天里,母亲会突然哭起来,后来出现房颤住院治疗。
已经70多岁的汤自平听到消息后首先一怔,问民警,“是在国内抓的吗”。他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嫌犯被抓。只是他的老伴没有等到这一消息,今年早先时候已经离世。汤自平来到老伴和儿子的坟前,给他们各上了一柱香,告诉他们这一消息。等待开庭的日子里,他把检方送达的起诉书折得皱皱巴巴,随时揣在口袋里。
汤自平在儿子坟前 记者 曹伟 摄
面对即将开庭的庭审,家属们早已经请好了律师,将对两名被告人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大部分家属对被告人的态度斩钉截铁,“既要枪毙,也要赔偿”,“不要赔偿,也要判他们死刑”。
也有被害人家属显示出对被告人心态的复杂一面。被害人钱某的父亲钱刚给记者发来一张付某阶当年做教练时和孩子们的一张合照,称当年这个教练对他孩子其实挺好的,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狠心如此毒害孩子们。
嫌犯付某阶当年与孩子们的合照 受访者供图
“他当时也就20多岁,还年轻,我更愿相信他当时是冲动,受人蛊惑。”钱刚犹豫着,如果有的选的话,自己会不会给对方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潇湘晨报记者 曹伟 安徽马鞍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