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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0
更新时间:2023-11-29 08:15:21作者:佚名
(原标题:采空区离奇山体滑坡调查:5人补塌陷路被埋,村民称出煤出到谁家地下就搬谁)
李志成记得,经过13天的搜救,父亲李德应从黄土中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身下都是厚重的水泥板,人早已辨认不出模样。
据离石发布10月2日通报,10月1日14时许,吕梁市离石区田家会街道水峪里村道路东侧发生一起山体滑坡。经初步核实,有5人被困。此后,官方未发布搜救进展,首次通报中也并未提及事发地为采煤沉陷区。
11月初,上游新闻记者走访事发现场多方核实到,被困5人确认遇难,遗体分别于10月13日及14日被挖出,5人中有3人系村干部。因采煤导致一条农村水泥路塌陷,村民进出村受阻,事发时村干部正在配合煤矿工作人员修路。
事发前几天当地并无降雨天气。村民普遍怀疑事故与采煤引发的地质灾害有关,称事发地下方为山西吕梁离石王家庄煤业有限公司(下称“王家庄煤矿”)的煤矿采空区。然而,王家庄煤矿在事故处理中却隐身了。
多位遇难者家属称,出事之后,王家庄煤矿方面从未出面表态。政府方面告知家属,事故鉴定报告需等待2-3月才能判定是否为“自然灾害”。事发一个多月后,在各方施压之下,5家家属均与街道办签下了救助协议书,协议上的救助金额为每家50万元,处理完后事私下再给一百多万元。
距离遇难者被挖掘出来一个月整,11月13日,记者从离石区应急管理局获悉,救援已经结束了,具体情况问离石区政府办公室。记者随后致电离石区政府办,接线人员称相关情况需和宣传部门了解。离石区委宣传部则回复记者称,以官方发布为准。
记者就山体滑坡事件询问水峪里村村支书尹志昌,对方告诉记者:“我不知道这件事,去问宣传部门。”记者多次致电田家会街道负责人,截至发稿未能接通。
致命的水泥路 一天一个样
离石区地处吕梁山腹地,是吕梁市的地理中心,境内山高坡陡,沟壑纵横,为典型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城区海拔920~940米,矿产资源丰富。
记者掌握的多份材料显示,水峪里村因王家庄煤矿采煤被认定为采煤沉陷区。
村民反映,自2018年起,水峪里村270多户村民大多住进了4公里外的安置小区,自家窑洞被拆除,目前还剩20多户不愿远离耕地的村民仍住在村里,部分民居散落在山顶,屋内墙壁出现多道裂缝,另一部分人集聚山脚下一个称作吆驴沟的地方,栖身在自建的两三层砖房里。
通报中的道路途径吆驴沟,是唯一一条从山下进村的路,宽约三米,两侧一百来米高的大山把吆驴沟夹在中间,山上的植被深浅不一黄绿相间,在日光的照射下染了层土色。
村民回忆,事发当天,约20米长的路段水泥板翘起一米多高,车辆进出受阻。近年来因采煤导致水峪里村多条道路屡次出现塌陷裂缝,也多次由王家庄煤矿派遣设备和人员修路,具体做法是用煤矸石填入塌陷裂缝处,“一直塌一直垫。”
但这条路还是头一次发生如此剧烈的形变。10月1日下午,刘林兵、李德应、胡月生3名村干部组织修路的过程中突发山体滑坡,帮忙修路的村民张明亮未能逃生,唯一的一名女性遇难者李清平为路过的村民,而煤矿上派来的挖机司机幸免于难。
给村里修路算是出工,修路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记一个工就能拿到百八十块的补助,煤矿出钱。不少中壮年的村民都被村干部叫去干过。
村民们都说,村里的路“一天一个样”,不算严重的塌陷就人工往里垫上煤矸石,车子能走就行。在刘林兵老婆的印象中,刘林兵最近一个月出工了5次以上。
11月初,滑坡和搜救区域的南北侧依然被封住了去路,通往吆驴沟最近的路只有先登上山顶,一路绕山而行。记者坐在车里,沿路能感受到时断时续的颠簸,看到路上撕开了不同程度而又不规则的口子,有些裂缝处和道路两旁还残留着黑色的煤矸石。
村民回忆,事发前五六天,山脚下的那条路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得倾斜。一位当保安的村民开着老年代步车每天早晚经过那条路,感觉倾斜幅度都不一样。9月30日,他发现不足2米宽的车身过不去了。
同一天,有人拉了一车土和砖块倒进路上塌陷最深的“洞”里,没有用机械处理,10月1日清晨,一辆越野车开到那就把底盘卡住了,众人合力3小时才把车解救出来。
这条路是住在吆驴沟的村民进出村的必经之路,在村民们的催促下,10月1日早8点,村支书在村民群里告知大家:“这两天一直在协调,由于放假的原因迟迟来不了,今天想办法也修,希望大家能够理解,确保大家的出行方便。”当天早上,挖机师傅穿着煤矿工作人员的蓝色制服来到水峪里村。
幸与不幸
10月1日一早,挖机从南至北开始工作,边边角角的地方需要人力完善。在王家庄煤矿吃过午饭后,村支书载着3名村干部重返修路现场,1点20分左右,村支书有事离开了。
陈峰一家人住在吆驴沟后排的小楼里。当天下午1点半,30岁的陈峰去北边村口接老婆,路上坑坑洼洼,他推着电摩托回村,和修路的4个人打了个照面,有人招呼他说“又带着老婆回家了。”
沿着水泥路上坡一路往家走,陈峰感觉路东侧的地里玉米秸秆好像自己在往下陷,过了上坡,他碰见了拉着菜准备往下走的李清平。刚回到地势较高的家中,陈峰抬头一看,小块土块从山上往下落,天空升起黄烟,“因为那个山经常塌一块,总以为很小的一个事故。”
陈峰分析,站在路上的人被路旁和山上的树木遮挡了视线,很难察觉到滑坡将至的迹象。当时,他的舅舅在地里挖红薯,看到不对劲,打来电话说“山塌了”,陈峰和家人拿起铁锹就顺着下坡去救人,“过去一看土那么多,这铁锹有啥用?”
“一座山就过来了。”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的村民在视频里发出惊叹。记者曾站在山顶和山脚的不同位置望向发生滑坡的山体,但都无法一览全貌。多位遇难者家属告诉记者,有身在救援现场的亲属曾听到专家的测算数据,滑坡的体积超过150万立方米。
1点57分左右,一位住在第一排小楼里的村民正要下地里割玉米秸秆喂牛,在家中听到东侧山体发出狂风般的吼叫,眼见着烟尘漫天,他边拍视频边往修路的地方走,念叨着“走山了”,猜测把“挖机埋了”,走到半途却被挡住去路,山上冲下来的土堆成了二三十米高的墙,树木倾倒枝叶插进土里。不到一分钟,他听到幸存者张铁军在高处哭喊“救人!救人!”
张铁军家的5个院子依山而建,都倚靠着滑坡的那座山,土窑、砖窑、新建的平房高低错落。当天下午他也被叫去修路,事发时跟在挖机后面。
今年55岁的张铁军回忆,几秒钟内他的身体感受到两次不同方向的冲击。第一次他被甩到路西侧的山脚下,土埋了半侧身子,他看见3个人和他相距七八米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土像海浪一样把他卷起推高,向北拱了出去,等土平稳后,他看到挖机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那3个人却不见了。
脱险后张铁军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忙往南跑拼命喊儿子的名字。“俺没事!俺没事!”25岁的儿子从家里平房跑出来时还用手机记录下一段摇摇晃晃的画面,院墙的砖倒了,斜靠着砖墙的柴火也都倒了。
张铁军先把儿子送到村口,又向南跑到高处呼喊村民救人,折返的路上像踩在海绵上一样,脚下忽硬忽软。
张铁军惦记着堂哥张明亮的安危。张明亮的儿媳小卉说,她们一家去年腊月才搬出了村,有一栋吆驴沟的房子今年3月拆的,一直没收拾好。当天一大早,张明亮开三轮出村卖钢筋,一车卖了1600块。邻居说,他从家下去帮忙修路,最多10分钟就发生了滑坡。
出事不到一小时,现场就拉起了警戒线,害怕再次发生滑坡,家属也不准靠近。11月初,张明亮骑去修路的一辆蓝色摩托车还停在村口的围挡外面,事发后被人推了出来,小卉还没领到公公的遗物,车开不了锁。
刘林兵开去的灰色面包车至今下落不明。48岁的刘林兵是5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曾做过近十年村主任,主要负责移民、修路、和煤矿上对接,上届选举退下来担任副主任。虽然小学都没念完,但村里的每一块耕地每一宗坟墓他都知晓归属。
刘宇27岁,是刘林兵的大儿子,他听另一位姓骆的幸存老人说起,滑坡时刘林兵离老骆几米,喊了声“老骆,快!”就转身去找后面的村干部,向北跑的老骆就此逃过一劫。
在刘宇和他妈妈看来,刘林兵对家人疏于关心,四处借钱给朋友,走后只留下了1500块钱还有三个未成家的子女。刘林兵的微信名当初还是刘宇妈妈给起的,叫做为民服务,母子俩感到不解,或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想着别人。
与煤矿共生的村庄
过去十年来,水峪里村成为一座与煤矿共生的村庄。王家庄煤矿2010年正式开工建设, 2015年建成投产,井田面积9平方公里,年生产能力120万吨。主井口虽然没开在水峪里村,但在村底下采煤是个不争的事实。
王家庄煤矿隶属于山西大土河焦化集团,是一座民营煤矿。大土河集团目前拥有6座煤矿,在离石区就有3座。
移民工程是提前启动的。水峪里村纳入离石区2016年采煤沉陷区治理搬迁安置第一批计划。2016年底的一份《存量房回购合同》写明,因王家庄煤矿采煤导致水峪里村成为沉陷区,村民住房成为危房,为保障村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水峪里村民需整村搬迁安置。
2018年,水峪里村正式实施移民搬迁,年满18岁的男性村民有资格获得一套安置房,截至2020年6月分房到户二百多套,位置在水峪里村以东约4公里的宜安小区。多位已经移民的村民告诉记者,根据回购住房的团购价格和房屋、财产评估等费用算下来,有的人家要贴补数万元甚至更多资金,也有人家会收到一部分退款。
“村里来钱资源就是煤矿。”刘林兵的老婆说,在丈夫做村主任期间,一直争取为村民谋福利。2018年的村委会文件显示,至少从2012年开始,王家庄煤矿每年要支付水峪里村村委会50万公益事业款和85万吨煤款。后来,年过五十的村民每年能从煤矿公司领到700元养老金。每逢春节和中秋,每家按人口数会有一笔相应的福利金入账。
村里那些守着土地不肯移民的村民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离了土地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生存,因此对煤矿为了采煤以危房为由,强制村民搬离的行为颇有微词。
一位67岁村民的住房从2021年开始出现裂缝,为了证明达不到危房的标准,他甚至找来建筑公司做了房屋安全鉴定,鉴定结果是加固维修一下还可以住。据他了解,采空区距离自家山顶的房子200多米,目前停止开采了。
“煤矿出煤出到谁家地下就搬谁”
吆驴沟自建楼群的北端约五六百米,青银高速吕梁段架在数十米高的高架桥上,从远处眺望像是从两山之间穿过,把城市与村庄分隔开来。
记者从王家庄煤矿的矿工处了解到,吆驴沟下方现开采6#、10#煤层,正在开采的综采工作面的起点距离高速公路约300米,今年7月回采以来,采空区没有回填处理。
地面之上看不到采煤的实际进度,但村民们逐渐摸清了规律,“煤矿出煤出到谁家地下就搬谁。”
去年腊月,张明亮家接受了煤矿上最新提出的搬迁安置方案,几年前那次统一移民他们没有同意。“可能马上就要采房子底下的煤了。”儿媳妇小卉推测:“移民再怎么说也比住在村里安全,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底下到底是空的还是实的。”
张铁军家建在滑坡那座山的斜坡上。9月6日,南侧4间土砖窑接起来的房塌过一次,村主任和煤矿上的领导到家里看过,告知他村底下采煤让他们搬迁,他报了家底和房间数量,还没谈赔偿,9月30日,北侧的3间砖窑又塌了,窗户倒下来,砖散了一地。小卉认为:“如果不出那里的煤,为什么要和他家谈(移民)?”
9月26日,陈峰家也接待了一行王家庄煤矿的人,对方表达的大致意思是,根据图纸,采煤的位置将会波及他家,杨峰还记得他们说:“你家房子修太多了,不好解决。”
9月中旬,刘林兵带领煤矿上的人清点了山上的坟墓,将来采煤塌陷破坏了谁家的祖坟,塌一宗就赔偿8000。张铁军记得,去年,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第一回,(塌了)6个坟,第二回,4个坟,这一回是2个,现在还没赔。”
事发后,山上靠近滑坡顶部的区域用绿色铁丝网拦住,离石区自然资源局贴上“灾害现场 禁止进入”的警示牌。村民反映,“采空塌陷 滑坡危险区”的警示牌很早就有了。
山上植被茂盛,用村民的话说:“黄土裸露的地方都是塌过的。”近几年,村里地面塌陷和小范围的滑坡都很常见,有好几人种地时不小心跌落塌陷处,严重者骨头伤得厉害。
在离石区人民政府今年6月公布的2023年地质灾害隐患点中,水峪里村只有一处小型隐患点,地质灾害类型为崩塌。记者现场走访发现,在水峪里村靠南的山顶上竖立了一块相似内容的隐患点警示牌,附近村民大多于2019年前后已经移民,距离此次滑坡山体的顶部约有2公里。
矿工记得,不是今年就是去年,王家庄煤矿门口发生了一次较大范围的滑坡,压塌了数间仓库,因为没涉及到人员伤亡,所以知情范围不广。11月初的一天,记者看到,有一台挖机在煤矿门口的滑坡现场作业。矿工称,那次滑坡影响了事发地附近的采煤计划,“不敢回采了。”
王家庄煤矿最近一次被公开报道的安全事故发生在2022年8月,一起水害事故致1人死亡,192人涉险。山西省应急管理厅勒令煤矿停产整顿。2023年3月,国家矿山安全监察局山西局对外公布了详细的事故调查报告,王家庄煤矿的相关责任人及离石区应急管理局的相关领导被依法处理处罚。
知情矿工称,王家庄煤矿国庆假期不放假,从事井下采掘作业的工人每天3班倒。10月1日事发后,王家庄煤矿正在回采的工作面停止生产,但掘进作业没有停止,到14日5人全部被挖出后即恢复生产。
遇难者家属的无力与不甘
事发一个月后,记者来到此次滑坡的现场,看到仍有挖机在刨土平整土地,有人员疑似在进行地质勘测。村民们说,经过一番腾挪处理,山上落下来的土把原来的地面垫高了20米。
山坡上的窑洞、大片的庄稼地和那条没修完的路都无法再现原貌,无法恢复原状的还有一些人的人生。
张铁军至今还在外漂泊,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家全然消失在黄土之下。平时用作婚庆摄影的家伙事、几万块现金,还有他收藏多年的古董古玩都被掩埋了。他不知道,他的损失该向哪里讨要,还要等到何时。
更为挣扎的是5位遇难者的家属。10月1日当晚,他们被统一安置在当地一家招待所,苦苦等待搜救结果,没成想一等就是十几天。遗体被挖出后,他们又在调查结果和赔偿方案的杳无音信中渐渐丧失了耐心。这期间,5具遗体躺在当地一家火葬场的冰柜里,迟迟没有入土为安。
“政府说等鉴定报告要2-3个月。如果鉴定出来是自然灾害,只能得到25万元赔偿,20万人身保险加上5万基于人道主义的救助金。”11月初,家属们坚称,王家庄煤矿该为此次事故负责。
根据《山西省地质灾害防治条例》规定,因采矿、工程建设等人为活动引发的地质灾害,由责任单位负责治理,承担治理费用;给他人造成损失的,依法予以赔偿。
10月26日,5家失去至亲的家属披上孝服,集体堵在通往王家庄煤矿门口的公路上,一边绝望哭诉,一边将对煤矿的指控发在了网上。
这一前往煤矿讨说法的事件演变成事故处理的分水岭。当天,据称事故工作组的政府人士就召集家属开了集体会议,会后又一家家私下了解诉求,家属代表还被当地公安局一一约见。
事故处理从此按下了加速键。知情人透露,目前,家属们已与水峪里村所属的田家会街道办签下了救助协议,明面上每家补偿50万,私下赔偿120-140万。协议中写道:“资金进入指定账户后,该件事处理完结”“不通过各类媒体或其他途径发布与该事件相关的信息。”
协议中还规定,家属对于救助金数额负有保密义务,若违反规定,街道办有权追回救助金。
最近一两周,家属们在忙着处理亲人的后事。在他们签下上述协议之前的几天,曾坐在记者面前,说起一个月来的遭遇,言语中和眼神里流露出的尽是无力与不甘。他们想要真相。
像刘林兵、李德应这样的村干部不属于国家编制内干部,刘宇说:“现在都说不成因公殉职。”
一个月,李志成瘦了13斤,几乎尝不出食物的滋味。他顶着一头浓密而不加修剪的短发,嘴边长出一圈胡茬,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还在李德应离世的“五七”之内,遵循当地习俗,他不能剪头发剃胡子。
李志成34岁,在吕梁经营2家超市,这两年生意才开始有了明显起色,他感到终于能把妻子、孩子、父母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父亲却不在了。
(5名遇难者为真名,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村民均为化名)